古冈诗歌专场-诗作20首(上海浦东图书馆2017.01.14)
●古冈(1962-),诗人,自由撰稿人。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文学编辑。曾获美国DJS艺术基金会诗集奖,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创作大赛奖,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等诗歌创作奖项。
著有诗集《古冈短诗选》(香港银河出版社)、《尘世的重负——1987—2011诗选》(美国RedHen出版社)。在国内外及香港、台湾诗刊发表诗作,另在诸多民刊发表作品。存有诗作千余首。在《书城》等报刊杂志发表随笔文论。《零度写作》文学杂志编辑和《零度写作》论坛版主。曾任美国《一行》诗刊上海地区代理人。
古冈诗20首
坐 姿
床从身体下抽出
滑走的是另一条甬道
店铺如林
我们的目光所及之处
遭遇
我们赤裸的肌肤干渴
像面镜子
踏上软绵绵土地
我们眼前
这确实是只笔
一枚红色太阳
光滑无比的桌面
整个下午
被滑走的是我的坐椅
我的手臂提着的这只手
(1988.05.25)
青 春
我知道风、指甲断裂声。根部的
不可逾越之处
我听见自己血的涌动
十根手指飞速地飘离
我握紧虚妄的春日
大理石般凋谢
这是梦。肉与骨头脱节
这是腻味的风
刀割一般地刮
鸽子高飞而过。我们曾争相伏在
血肉模糊的面庞
倾听隐秘的噪音
耳朵倏地挂在了干枯的枝桠上
十六岁少年的肉体
深藏的欲念沼泽
魔鬼的脚也踏过
萤火点点的田埂
一截外露的苍穹
像少年裸露内脏
而泥土的梦。使
天空的颜色变浅
意义黑色的天空
我们整个被倾覆
一万句话的喧嚣
暗示人类的脚
被捆绑的。一阵迅疾的风
牢牢地锁住了大地
(1989.03.31)
欢 乐
生活,就如同生活本身
屈从于惯性的手。
关门、上锁、一天程序的
最后一道,消减了诗意的
前程。但沉湎是最好的
遗忘,因为一种异样的感觉,
像裂缝,或本身的阴影,
放松了机体的时侯
它就突然出现。在楼台
明亮处一种隐没其中的
欢乐,就在这座城市的
几条街巷之外,在今晚的内心深处。
(1998.12.12)
不 朽
从小时候,我就知道人
不会死于自己的死。脸一般
神秘的身世呵!在彼岸星星
漫天飞舞,其实我们
是永远地醒了,惊讶于这
唯一的词。说出的时候
我们已身在其中。
在一个人聚集成
所有人的地方,
奶奶,就像从前
你在我小时候的地方。
(1999.03.03)
幼儿园考试
——赠女儿天天
气候无关,大人想象的高度
迫使额头冒汗。公共大巴上
孩子赶赴考场。
握紧车把手
汗渍喧嚣
仅存的洗脑残渣,
集体缔造学识内脏。
小辈找不着出口,志向
逐出手心,一丝寒噤
打上文凭补丁。音乐幼儿园
入学考途,女儿惊讶高架桥
跟地面的坡度,塑料积木
室外成倍增长。忘了
背的儿歌,应付大人
出人头地,人造制度的
阶梯铺设到手,铅笔打勾,
培育试卷的童心,来年
简化的小学课本?退休
简化成讣告,用分数
告慰亲友,名牌履历像瘟疫
激活一代机体,谁从文字
突围,到死,死于
一段悼词。
修养解构生平,怪诞
罕见的道德面罩,
击中成长的孩子。
女儿好不容易撑起骨骼
升级。血脉
就用假象
堆砌前景。分数权威
分享鼻音杂质的后代。
背诵吧,女儿来到
考官前,被成熟拐骗的
孩子在哭。找割断脐带
失踪的娘儿,咽下
现实口水,到处找家。
一排长凳
满是焦虑的双亲,
议论着择录标准。
末世补品
渲染青春期缺钙。
十年制义务教育
阉割完女儿。
游戏混淆界限,
找孩子的,听到
脊椎生长,橡皮擦拭
纸上的灯。缓缓止住
好让孩子们一个个过。
(1999.04.12)
油烟四起
我打开冰箱,一股冷气中的北方
吹向厨房。相似的正方形地砖,
像家喻户晓的平庸。
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也是一副
礼节的拙劣的翻版。这时户外已
结冰。别哭,我看见了
你的眼屎无意掩盖虚荣。
我看见了钱币的光芒,
随下水道流向城市的内脏,
哦!我看见了生活的本质
在抵制贴面家具,反光的
一举一动统治了我们的起居。
我只想说
哦!让油烟四起吧。
(2001.01.11)
交 往
“冈冈,叫你去就去,
听见没有”上海,七十年代的下午。
放学后,我这个内向腼腆的
小学生,他几乎是揪着我一把
把我送出门外。“为了你以后好,
听爷爷的话,你总要跟人说话的” 我现在
回想起,没开灯的客厅:重叠摆放着
三只旧皮箱,墙角处伸出的钓鱼杆,一节节
可延伸到两米多。户外发奇地阴郁,邻舍们
像躲避瘟疫似举家出逃,
弄堂内空无一人,只余下门牌号,
静静地等着一个永远
不会到来的日子,把他们一同裹走。他留下
日记,我情绪的温度计,从此我总在
他的眼睛里与人交往,无止境放大
别人的噪音,像集体作弊。
(2001.01.18)
老北站
越来越熟,街边房子
铁路局大楼,一派
萧瑟,拆了又盖,工地闪着
灯火、水泥车、民工头盔。
围墙潜伏着民居,
对过,15路终点站
如今,出租车外
变冷的橱窗。看自己
他人远去的背影。
随父亲小跑,
浅灰色旅行包
中间一排拉链,
一把铁皮小锁。弄口
“小乌龟壳”,爷爷
目送车子朝北。后排
一家三口挤得很,拐弯
不当心会摔出去。雨停
顶篷一股难闻的橡皮味。
70年代哪一天?不记得。
我还小,气味不散
迫使你找,再不会
像停住的个头
和中年父亲一块回家。
在乌鲁木齐
我出生的军区医院,
回放,重叠,而童时
被美化的部分正是我
无限寂寥的风筝飘呀。
火车离去,
铁轨像抽空一截。
站台上没了送行的人,
几个低头抽泣,一走
牙关下的起居走了样。
空空如也的
街面,雨停了
公交售票员报站
嘶哑的叫声。乘15
或42路,下午赶去上学。
二十多年,约会绕道
气息中颤抖的
老北站,它趁着商业
一路开进来的繁荣,
焊接、灯泡、超市
扑面而来的冷气。
现在和过去,一样变走
了无声息,到哪去听
那时讲出的话,去闻
钙化的味。一个七月
午夜,该回家的
来到了另一条道。
(2002.08.02)
天还没亮
天没亮,醒了。清洁工
扫地,弄堂没一处
声响,证明有人
起得更早。词
像梦中屏障隔开
人和事物的逻辑,
链条断了,天边泛白。
高处俯视,一排瓦片
覆盖的二、三层楼房,
里屋,深睡窗台
发呆,或闲暇
层层升至
日常生活:把脸晾干
在日光的剥夺中成熟。
那时,小小班家里
出了个疯子,歪嘴
淌口水,看我们做
寒假功课。
九点的太阳光直射
作业簿,谁没想到
三十多年变成了雪。
台阶下放个小板凳,
光线挡一半,另一半
手在默生字,不刺眼。
活在那时,我的手
全能搭着。
此时我想着
远的,更近。
她转学
搬走了,想了好久
一早的阳光真疯了。
哦!玩起了过家家,
她的疯姐姐乐呵呵,
我们一块冲上楼,
天亮了,该起床了。
她拦着我们,怕姐姐受惊。
作业簿甩到半空,
我们冲上楼嚷道:
姐姐、姐姐
天亮了,该起床了!
(2002.08.15)
第一日
嘿!喝吧,
不就是一碗
浊酒,天大亮
我们分批从对面树干
走出来。晴空绿叶
风刮个不停,一年一天
喝剩的,你我从来
找不着的家,杯底沉淀了。
隔壁。空调吹拂
机器的暖意下,
一日,开头迟疑
吃粽子的手变冷
光线没了。
寒气透进肺里,
昨晚树梢上
烟花开了
冷冷地,在外闪亮。
(2003.01.01)
搬 迁
全变了,旧淫雨的光景
再也不会了。
雨天过去,小巷搬家,
空柜子、衣橱抖漏
走了味的樟脑丸。
车停弄堂口,
侧光的道口上打着滑。
已去的,空中一样
呼啸着而逝,
轻得连灰落到了地,
我们地气的根拔了出来,
我们的家居连绵
传下无尽的旧址:
要走总是一种逻辑劫数。
轻盈的旧光线
她玲珑的稚气
还没到达。
她装出的老练
却弄糟了事实。
店铺外有光
有家人作陪,
等大了也不懂的事。
一日来了即逝
太阳西沉,鸟
耳语,不会再见了。
川流的人群人太多
尘世易忘。一瞥中
眼神里的烟花开了。
天天过节吧,
你也大了远嫁
海外的天更快,更多
的邂逅,
也许不是。
梦太少
味觉的春天发了芽。
(2003.04.19)
早上的灰
又在桌前,宿命的脚
一早跑开了:
下楼,开锁
穿街,凿穿胸口的肺。
黑压压人流,自行车
钢圈、铃、井然的
星期一。邻居一大早
挂眼屎,闷了一晚
喷出恶臭,声音却是:
早,你好!
问候的文雅。
哦!为什么你要醒
却一直醒着,睡了一觉
醒了一世,狂奔的双脚
40年转一边,它看你
像盘曲的蚊香,烧完
一碰,变细软的灰。
日头在上,云遮住
钢筋楼
一间官僚的窝。
通讯讲起废话,联起
这座废了的城。
一开口,我们便掉下去
滑溜溜一块
太阳的赘肉。
嘿!说吧,绕地球
一根烟能撑住吗?
这矮女人,残废改变了
魅力的躯干。
她只蹲着,两只眼窝
望巨人王国,一大早
成堆的烟升起,她走过
外八字的回廊,
回避同事,看上去
空气中还在发育。
好啊!领导开会
觅食,利润的药膏
层层涂下来。
不够吗?我只是一员
空空吊起
脚底下地板,地板
下的球:奔啊!
一天,之后的天国
二天,取消了脚的大地
三天,无人的眼,看什么呢?
早上的灰,看不见啊!
(2003.03.31)
被囚禁的红太阳
——献给何旸画作《雨后的中国》
它蹲在平面上,看历史软塌下来
一点点扭曲了比例。
街通向屋子,没红旗的阁楼
领袖伸出头,他张望,只是
一种张望的姿态:为全人类
他们叫嚷着侵吞空气中
剩余的小孩。头,个个暴涨
嘲弄着身子不谐和的肢体。
画面一侧,谁能走进,早已
身在其中,下着虚无的棋子。
单薄、无助的嘴角,一丝神秘
笑容,聚成公共的笑,标识着
不同湿度:革命的苔藓
布满画中遗忘的一角。
此时追剿逃窜的天空下
校友们一败涂地的理想。
大革命的街巷汹涌、流通
人群的嫡系,窥探他们的
血管谱系:道德的流向光滑呵!
空中云不动,黑暗女神
呆在画顶端,邪恶地笑了。兼职的
文字阴谋家,他镰刀的手,下手处
找到纲领般雪白表皮。断了的颈在
他们原配的身体,天然地唱一支
没唱完的歌。起义的神话,系在
无表情的纪律上,
她们成了他们的遗孀。
片片坠落:纪念铸成
风中像章,佩戴的臣民们呵,成群结队
整个街区向左,向太阳反面,镜像一体。
于是,我们见到朝阳,高高升起,最高的
红,流满整个人间。天堂啊,只有此时,
我们肉体所来的地方,我们一辈子的钥匙
开启着,永远不会再开的门。一刹那
全都打开了脸上的光芒:囚禁意味着解放,
哦!在那放风的灿烂,迷一般的街道尽头。
(2003.03.13)
大王蚂蚁
1.
一日,公交车遇见,
好多年呢
忽地变矮了,
他有点儿
奇怪的羞怯。
“瞎混混,侬还好伐?”
边说左右而言他。
下车好半晌,
耳膜的震波
翻腾速度的烟云。
那时,近处最远。
2.
他叫大王蚂蚁,
高大,出手猛。
赶回吃午饭,
总心安地跟着他,
安全的体魄护送。
他家通长乐路。
棚户杂乱,小径
挂着彩旗般
短裤衩、赤膊白炽灯,
不时传出打牌的吆喝。
受老师之托,
来看望他是生病
还是借故逃学?
我的手腕
正好朝表功的反向偏,
英雄似护着黑道的短。
3.
夷平一片,诧异
平房下恩怨,邻舍公用灶头的争斗。
中学分班的焦灼冲淡。因功课
遗忘和打斗,和作业本飘油墨。
他发胖,中年口吻
老了,漏出白发根。
凭吊偏执的日暮,
和煦不过磨损了白线头。
4.
拐弯静的
线团洁净地亮。
弄子里黑煤渣,
云系
一头一根
混沌的蒸汽。
梦的梦中乘积
年纪,和绿
的斜肩帆布包。
(2004.08.03)
谜
一早,街坊叽喳,
鸟逝,鸣叫
的尖嘴声远去。
推开窗,
万物,澄明地
涌了进来。
因活着,而听到,看到的。
(2004.08.05)
逝 日
突然想到老底子
沿柏油公路拉练。
初中的饭盒:
铝合金、红漆
隶书体名字
班级和学号。
气味的鱼,
它的鳞片
混迹菜场腥臭味。
它在哪儿,
那时到底
搁在哪个蜃楼:
烂木板,缝和隙道间。
(2006.01.16)
邻 里
其一
灶台朝外,里朝着灯,
那时,不久递来的
今儿仍亮着。
操起油烟味,排气管,
从烟中散了的,脑子
晃着阿婆的碎嘴。
其二
有一年装修,坐小板凳
领受邻里检阅。
她那时,
那夕,黄暗的天日,
恍然中构想
相关的聊天
进愈暗的室内。
出入烟花,时而传闻
绕她旧时,得体衣着。
一年之晨,
(老“克腊”
瘸腿,斜拄一根
左右逢源的拐棍)
夫人对窗吆喝,
老“克腊”风衣
弯下妥协的腰。
骨子踱步,
心中那盏
枯竭的冷冻品。
不就哪一场雪,
楼屋落了一层。
(2006.08.01)
44弄
绕小路回家,
一飘一眨,锈井。
弯曲,不高的墙
落了块水泥,
那儿绰号闪出。
搭肩,下军棋。
空巷驱风
民女浣衣
洗头的冲水,
憋足了站公厕。
乱布线的电表,
黝黑楼底,无顶
漏缕细光,旧的
翻墙一样翻人脸。
(2009.10.21)
小乌龟
——赠女儿天天
二楼窗下、栅栏
泥巴地,埋着它
核桃大身躯,壳
紧缩僵硬的小手。
过年回来,
一直这样,缩壳里
不想麻烦你们似的。
说:别管我吧,
静静地,我睡着长大。
女儿执意把它泡在水盆
盼望一个奇迹,像往常
冬眠中醒来,
爬上另一只大乌龟。
现在,大乌龟
对着盆角,发愣。
偶尔一瞥,像是
小乌龟回来了,眼睛
眨巴着,跟没事一样。
(2010.03.01)
尘世的重负
这城,老模样但洋气。
穿巷的人带我,或街头的气
席卷我们。
甜甜的快感,些微不安,
也就一会儿。
醒来:自己觉得
天光未亮,帘边泛的微白。
喧嚣像头顶直升机,
渐渐地来,你不觉
习惯后的声响更响。
当整个轰鸣朝东移,
我们被抽空的干躯。
我们的海不远,就在那儿,
肌肤浮些光,那上边崖洞。
意义不会自己生辉,发了芽的菱角。
我暗想,我仅半径里
绕一瞬,摆那儿。
街坊如横竖堆的积木。
游戏时,觉得小,
身体内,或隐秘发育的痛。
现在大了,老的心更小,
梦一城的东西,全摆那儿。
(2010.01.26)
诗人诗会专场活动剪影
●2017年1月14日周六14:00—16:00 上海浦东图书馆二楼217号报告厅 ,由上海浦东图书馆主办 ,上海社科院文学所、撒娇诗院、诗歌报、网站、诗的荷尔蒙; 承办古冈诗歌专场。
●古冈感谢:
严力、韩博、茱萸、顾爱玲、瑞箫、忻江敏、王凤、雪庄、吴跃东及何旸全家、春婷、羽菡、一榛、黄家光、李敏、秀秀夫妇等出席嘉宾;感谢梭罗、心灵桃花园志愿者、浦东图书馆馆方;感谢诗人郁郁!
《早上的灰》,在诗人笔下:上海都市的生存样态,环境色调,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无聊、庸常、虚伪、无望和难以摆脱的苦闷,在这都市逼仄的空间展现,由坚硬的社会现实指向世事的虚空和人性的逼问,一首意象充满荒诞色彩的现实写实作品。(智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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